從《輞川圖》看詩人王維繪畫
你知道嗎,留下名篇“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”的唐代大詩人王維,其實還是一位頂尖繪畫高手。唐代張彥遠撰寫的《歷代名畫記》,就記載了王維的繪畫成就。及至后世,對于王維山水畫的評價越來越高,視之為僅次于李思訓、吳道子的畫家,這樣的地位幾乎可與他在詩歌上的成就比肩。在繪畫與詩歌兩個領域同時達到最高水準的人物,古往今來,除了王維,只有蘇軾。
那么,王維都畫些什么呢?《歷代名畫記》中記載,王維不僅是一位山水畫家,還是一個人物畫家,著名作品有《孟浩然騎驢》,也有歷史題材《濟南伏生像》。當然,最出名的當屬他創制的《輞川圖》——當王維把自家別墅周圍的景色,組合成畫稿,再放大成壁畫之后,一個山水畫的新時代悄然來臨。
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有萬余件古代書畫名品佳作,從魏晉殘紙、隋唐寫經到宋元名家、明清流派。最近開放的“中國古代書畫”展廳,用52件珍稀名作系統展示了宋元以降中國書畫的發展脈絡。其中,長約10米的宋畫《輞川圖卷》及任仁發《飲飼圖卷》等宋元真跡系首次開卷展出,尤以前者最為引人關注。此作便是以王維的《輞川圖》或其他宋人所摹王維《輞川圖》為藍本摹繪而成,以水墨筆法將輞川二十景繪于一卷。
地位堪比《蘭亭序》
在唐及更早的山水畫尚處于草創階段,畫面元素有固定模式,山石、樹木的畫法亦較為古板,數百年間變化不大,藝術突破不多。王維依據實景,畫了看似平常的《輞川圖》,實則是一次突破古典束縛的重大創新,只是唐代畫論家并沒有完全認識到這一點。
及至北宋,山水畫大發展,蘇軾、米芾發現了王維山水畫的重要貢獻,極力推崇。在當代學者陳高華輯錄的《隋唐畫家史料》一書中,宋元兩個時代有關王維《輞川圖》的文獻頗豐,多位著名文人參與討論,可見《輞川圖》的崇高地位。
宋人對于《輞川圖》的反復臨摹,有點類似唐人臨摹《蘭亭序》,是對劃時代的重要藝術品的反復詠嘆。書畫史上,這種對一件名作反復臨摹、翻刻的情形并不多見,書法史上,除了臨摹《蘭亭序》,就是宋代之后反復翻刻《淳化閣帖》;繪畫史上,除了《輞川圖》,就是北宋李公麟的幾件著名題材,而其最著名的《龍眠山莊圖》完全承襲了《輞川圖》的繪畫思想,幾可視為對《輞川圖》的致敬。
《蘭亭序》的唐代臨摹本還是頗能傳神的,讓后人可以探究原作風采,《輞川圖》的臨摹本則千奇百怪,無法探究哪一版本更加可靠。因為大家覺得過于縹渺,研究無法展開,20世紀的學者基本上放棄了對《輞川圖》的研究。
可喜的是,《輞川圖》的研究近來出現不小進展,在芝加哥藝術博物館與中國國家博物館,先后發現了兩卷質量很高的《輞川圖》宋代臨摹本。其中,芝加哥藝術學院博物館的那卷,畫法輕松自如,其時代特征指向了南宋早期,或者金代。畫中的迷惑點,是有些元素畫得有些重復,同時,絹本因為保存得比較好,看起來很新,這兩個干擾因素,會讓人誤以為是明代繪畫。
而此次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的《輞川圖卷》,相較芝加哥那卷還要冷僻。細觀此卷特別之處在于,全卷用墨特別多,用筆反而不居主要位置,這是宋人罕見的畫法,可能是在南宋晚期,這樣的畫法才在小范圍流行起來。采用如此的畫法臨摹《輞川圖》,顯示畫家意在遵循《輞川圖》的宗派,而不是重視畫法。如此一卷墨氣淋漓的《輞川圖》,雖然畫中山川、名稱無誤,但是由于筆墨的不同,帶給人完全不一樣的觀感。
讀懂《輞川圖》有門檻
有觀眾會感到奇怪:這樣一個畫卷,就是幾處尋常小山丘,并無奇景,怎么會成為山水畫名作?
中國山水畫中,一看就讓人覺得美的,大約只有一成左右,主要是北宋那種壯觀的全景式山水,還有南宋馬遠、夏圭那種構圖巧妙的山水畫。除此之外,完全沒有審美障礙的,確實不多。元代倪云林,明代沈周、董其昌,清初“四王”,或者與其觀念相左的龔賢,哪一個山水畫是一眼就覺得美的?
那么觀看山水畫,我們到底在欣賞什么?
其一,類似于風景畫的美,大眾可以欣賞畫中自帶的壯觀、奇異、精微,主要是結構美。這一類的畫,不需要專業介紹,一看就懂。與之類似的審美,大約就是書法中的結構美。其實,大多數人只是懂得間架結構帶來的基本審美罷了,有人早就說過,面對王羲之與趙子昂的作品,讓大眾投票,后者一定完勝。
其二,就是西方中國藝術史學者羅樾提出的著名問題:中國畫中是否有“關于繪畫的繪畫”?他開始以為沒有,后來發現整個元明清中國山水畫,都是“關于繪畫的繪畫”。
因此,欣賞王維《輞川圖》的困難,首先在于山水畫本身是一種需要了解藝術史才能深入了解的藝術。這與書法有點不一樣,書法的審美坐標是自帶的,你怎么看《蘭亭序》,事實上是基于你自身的書寫經驗。經過專業書法訓練,會讓你認識到顏真卿《祭侄稿》的偉大;但是如果沒有訓練,也不妨礙你欣賞《蘭亭序》。而山水畫卻類似于《祭侄稿》,需要一定的知識基礎。
其次,需要對與王維相對立的山水畫派——歷史公認的北宋山水有所理解。事實上,蘇軾、米芾稱贊王維,正是在于他們看了太多的北宋山水畫,已經審美疲勞。如今重新審視王維《輞川圖》,也需要對北宋山水畫極其熟悉,并且有點審美疲倦才行。
因此,欣賞《輞川圖卷》要求有點高。《輞川圖》真跡不存,唐代山水畫真跡也極少,除了重新面世的《著色山水》,我們只能看到一些考古發現的墓室山水壁畫,這些墓室壁畫,未必可以作為審美對象來打量。因此,《輞川圖》的歷史地位,是需要仔細考察其周圍多重環境,才能大致認識的。
更深一層問題在于,國家博物館展出的這一卷《輞川圖卷》,是宋人的臨摹本,只存一點形態,筆法內容全部變化了,愈發有霧里看花之感。如果沒有相應的知識儲備,觀眾難免會如墜云里,這也是以往此畫名聲不大的直接原因。
走向現代審美的前驅
不妨再探究一下《輞川圖》的歷史沉浮。王維的《輞川圖》能夠名世,還需要感謝五代的大畫家董元。如果沒有董元在王維之后的發展,山水畫可能會完全導入北方畫派,元代早期山水畫那種精妙、但是無路可走的窘境,就是山水畫的盡頭。
有了王維、董元之后,山水畫才出現了“平淡天真”的第二極,除了精妙、雄偉、壯觀、古樸之外,還有溫潤、平淡、自然、天真這樣的格調,這樣才轉化出元明清山水畫,才會在藝術領域創造又一股活水。蘇軾比較過吳道子與王維,他贊吳道子“畫至吳道子,天下之能事畢矣”;對王維,其曰:“味摩詰之詩,詩中有畫;觀摩詰之畫,畫中有詩。”詩畫兼容,意境至高。
蘇軾之后,又過了九百年,于今天的人們而言,王維的畫作是否還能帶來新的啟發呢?位于日本奈良東大寺內的正倉院,建于公元8世紀中期,里面收藏有服飾、家具、樂器、兵器等各式寶物,保留了種類頗豐的唐朝藝術品。它們匯集在一起,讓后人看到了唐代頂級器物的審美。有學者據此推斷:當時主流審美是裝飾性的,與宋代的審美差異甚大。《輞川圖》是在這種帶有裝飾性審美的環境中發展出來的,卻與當時的主流審美格格不入,僅與后世審美吻合。《輞川圖》在當時是異類,卻成為后世的基石。
日本的“宋代主義”思潮認為,宋人的東西,似乎就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之中,從未遠去。但是宋人卻與唐人截然不同,在這個大轉變中,王維《輞川圖》應該是最早逃離唐代藝術的繪畫,是走向現代審美的前驅,是最早的中正平和審美的探索者。
(作者系《宋畫全集》副主編、藝術史研究學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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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編輯:李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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