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立平:群星璀璨的唐宋詩詞中,為何眾多名家大家偏愛寫“幽獨”?
【編者按】唐宋詩詞被稱為中國傳統詩詞文化的高峰,眾多名家大家可謂群星璀璨。在各種題材風格中,“幽獨”是這些大家名家所偏愛的。唐宋詩詞作品,幾乎所有大家、名家都寫過與之相關的主題。在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韓立平副教授看來,“幽獨”在中國文化語境下具有強大正能量。在某種程度上,甚至可以說是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關鍵詞。以下是他在“東方講壇·思想點亮未來”系列講座上的演講。
中華文化博大精深,其中詩詞文化是重要組成部分。今天,我想和大家交流的是唐宋詩詞中的“幽獨”。“幽獨”,這個詞初看似乎有一點“負能量”,實則不然。我想通過對幾首唐宋詞名篇的解讀,來為“幽獨”正名,揭示它在中國文化語境下所具有的強大正能量。在某種程度上,我覺得“幽獨”甚至可以說是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關鍵詞。
從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引用的三首宋詞看什么是“幽獨”
首先,我們來看王國維在《人間詞話》中的一段名言。他認為,古今成大事業、大學問者,必經過三種境界:第一,“昨夜西風凋碧樹,獨上高樓,望盡天涯路”;第二,“衣帶漸寬終不悔,為伊消得人憔悴”;第三,“眾里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,燈火闌珊處”。
王國維在這里引用了三首宋詞(作者分別為晏殊、柳永、辛棄疾)名句,來隱約傳達他所理解的學問、人生的三重境界。將這三首詞放在一處,我們會發現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,即皆是形容“幽獨”之境的。
“昨夜西風凋碧樹,獨上高樓,望盡天涯路”,這是說要樹立“獨立之志”。站得高,才能看得遠。“欲窮千里目,更上一層樓。”青年人在樹立獨立之志的時候,為何會有“西風凋碧樹”的秋寒寂寞之意呢?因為一個人的時間與精力總是有限的,為了更高遠宏大的志向,有時不得不舍棄眼前的目標、短暫的利益,從而為一般人所不理解,遂有落寞孤獨之感。
有位作家曾這樣說過,從幼兒園到大學的學校教育中,有兩件事“應該教而沒有教”:一是教你如何與別人相處,沒教你如何與自己相處;二是教你如何認識“實”,沒教你如何認識“空”。”“實”就是知識、學問,“空”是什么?空是心靈,是我們的內心。學生們很少有時間跟自己的心靈交流,更多時候是埋沒在各種各樣的考試、習題、培訓、補習中。
其實不僅現代學校教育體制如此,中國傳統學校教育也更偏重“樂群”,《禮記·學記》就說:“比年入學,中年考校,一年視離經辨志,三年視敬業樂群。”“敬業樂群”就是考察學生學習成果的一個重要方面。相較而言,“幽獨”作為一種心靈狀態與內在修養,很難形諸外在的衡鑒,但中國傳統的“經史”之學中有大量關于“幽獨”與修養的經典表述,中國古典詩詞歌賦中也有大量關于“幽獨”之境的描寫抒情,從中可以讓我們在玩味之余有所啟示。
關于“幽獨”的理解,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我們對于“有所不為”的理解。
孔子說:“狂者,進取;狷者,有所不為也。”孟子說:“有不為也,而后可以有為”,“君子之所為,眾人固不識”。南朝宋時期的史學家范曄說:“然則有所不為,亦將有所必為者矣;既云進取,亦將有所不取者矣。”有所不為,并不是一無所為,更不是沉淪墮落,而是為了將有所為,先放棄一些東西,然后再去爭取,這是中國傳統道德所提倡的。屈原在《九章·橘頌》中借頌美橘樹而表達自幼的獨立之志:“后皇嘉樹,橘徠服兮。受命不遷,生南國。深固難徙,更壹志兮……嗟爾幼志,有以異兮。獨立不遷,豈不可喜兮。深固難徙,廓其無求兮。蘇世獨立,橫而不流兮。閉心自慎,不終失過兮。秉德無私,參天地兮。”司馬遷在《史記·淮陰侯列傳》中說韓信“雖為布衣時,其志與眾異”。“詩圣”杜甫晚年寫過一篇自傳性的詩歌《壯游》,回憶少年時的獨立之志:“往昔十四五,出游翰墨場。斯文崔魏徒,以我似班揚。七齡思即壯,開口詠鳳凰。九齡書大字,有作成一囊。性豪業嗜酒,嫉惡懷剛腸。脫略小時輩,結交皆老蒼。”所謂“脫略小時輩”,以現在學校制度的眼光看,杜甫當年就是個“幽獨”的孩子,不合群,不與同齡孩子一起玩耍,而常去“老蒼”的長輩那里去求教請謁。
在漢代,選拔人才施行察舉制,其中就有“獨行”“高節”的考察內容。《后漢書》載:“漢初詔舉賢良方正,州郡察孝廉秀才,斯亦貢士之方也。中興以后,復增敦樸、有道、賢能、直言、獨行、高節、質直、清白、敦厚之屬。”范曄在《后漢書》中特別設立《獨行列傳》以表彰這些人物的道德品質:“或志剛金石而克捍于強御,或意嚴冬霜而甘心于小諒,亦有結朋協好,幽明共心,蹈義陵險,死生等節,雖事非通圓,良其風軌有足懷者。”
唐宋詩詞作品,幾乎所有大家、名家都有“閨怨”主題
回到王國維《人家詞話》中的那三句話,第二句“衣帶漸寬終不悔。為伊消得人憔悴”,這是說為了自己的理想,要獨自堅守,即使消瘦了、憔悴了,也矢志不渝,終不后悔。“眾里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,燈火闌珊處”,這是說理想、志向實現后,獨自回味與欣賞。成功了也許會有鮮花與掌聲,但這些喧囂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內心深處的釋懷。李白曾在一首詩中寫道:“卻顧所來徑,蒼蒼橫翠微。”一路上的堅持與辛苦,只有你自己才知道。所以,梁啟超說王國維這首詞寫的是“自憐幽獨”。在千百度的上下求索之后,終于在燈火闌珊處,在喧囂之外的寧靜之處,獲得自我心靈的安恬、欣慰。
王國維所舉的三首詞,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皆屬于“閨怨”題材。“閨怨”不是只有女子來寫,也不是只寫男女間情感,更多時候往往是借物寄情、以情詠志。“閨怨”文學最適合寫“幽獨”之境。比如,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中提到的“眾里尋他千百度”,這首詞出自辛棄疾的《青玉案》:
東風夜放花千樹。更吹落、星如雨。寶馬雕車香滿路。鳳簫聲動,玉壺光轉,一夜魚龍舞。蛾兒雪柳黃金縷。笑語盈盈暗香去。眾里尋他千百度。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,燈火闌珊處。
據鄧廣銘先生《稼軒詞編年箋注》考證,這首詞約作于辛棄疾首次在臨安做官時,即宋孝宗乾道六年(1170)任司農寺主簿。當時,辛棄疾向朝廷上奏《美芹十論》《九議》等有關政治舉措的建議,朝廷未能采納,辛棄疾的積極性受打擊。《青玉案》這首詞表面上是寫元宵節夜晚的一次男女邂逅。男子在人群之中對一女子一見鐘情,忽而她走失了,百般追尋之后,猛一回頭,卻發現她還在,只是遠離了賞燈觀月的人群,獨自立在光線黯淡、幽靜寂寞的地方。這首詞固然可以當作一般的情詞來讀,也可以聯系辛棄疾的生平事跡與內心世界來讀,后一種讀法古人稱之為“比興寄托”。在“寄托”讀詞的過程中,作者與讀者之間便能夠“精神相往來”了。
“寄托”,在中國古典文學的語境中,即指古代文人士大夫常通過描寫女子的幽獨自賞之境,來寄托人生的苦悶寂寞,尤其是仕途上的坎坷失意,但并未就此沉淪或放棄,而仍然自珍自愛、篤志堅貞。這就是自屈原《離騷》以來的文學傳統。屈原《離騷》云:“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與秋其代序。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遲暮。”清人朱長孺在《箋注李義山詩集序》中說:“《離騷》托芳草以怨王孫,借美人以喻君子,遂為漢魏六朝樂府之祖。古人之不得志于君臣朋友者,往往寄遙情于婉孌(女子),結深怨于蹇修(鐘磬聲樂),以序其忠憤無聊、纏綿宕往之致。”
唐宋詩詞作品,幾乎所有大家、名家都有“閨怨”主題。李白有一首《贈裴司馬》,或作于自翰林待詔賜金放還后,以女子“失寵”喻自己的“失意”:“秀色一如此,多為眾女譏。君恩移昔愛,失寵秋風歸。愁苦不窺鄰,泣上流黃機。天寒素手冷,夜長燭復微。十日不滿匹,鬢蓬亂若絲。猶是可憐人,容華世中稀。向君發皓齒,顧我莫相違。”唐肅宗乾元年間,杜甫由左拾遺降為華州司功參軍,遂毅然棄官,客居秦州,艱難度日,作《佳人》詩以寄托懷抱:“絕代有佳人,幽居在空谷。自云良家子,零落依草木……但見新人笑,那聞舊人哭。在山泉水清,出山泉水濁。侍婢賣珠回,牽蘿補茅屋。摘花不插發,采柏動盈掬。天寒翠袖薄,日暮倚修竹。”女子在空谷中摘了很多花,但不插一朵在頭上。為什么?因為無人賞識,幽獨啊!然雖是“幽居”,雖是“天寒”,雖是“袖薄”,但女子仍倚立在修竹邊上,這樣一個獨立的身影襯托在無盡的蒼涼的暮色中。
在幽獨之境中,女子沉湎于閨房、妝臺的世界,沒有知己,無人欣賞,便呈現出一種“慵懶”的狀態。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——《詩經》中便有女子對“慵懶”的自我抒寫。《詩經·衛風·伯兮》云:
伯兮朅兮,邦之桀兮。伯也執殳,為王前驅。自伯之東,首如飛蓬。豈無膏沐,誰適為容?其雨其雨,杲杲出日。愿言思伯,甘心首疾。焉得諼草? 言樹之背。愿言思伯。使我心痗。
這首詩的大意是:自從我的丈夫(伯)隨大王出去征戰,我就整天蓬頭垢面。“豈無膏沐,誰適為容”,難道說我們家沒有洗發水嗎?不是的,只是我把自己打扮干凈了,又去給誰欣賞呢?《毛傳》對這首詩的解釋十分到位:“女為悅己者容。”宋代女詞人李清照,在詞中表達對丈夫趙明誠的思念,也采用了同樣的抒情方式,比如《鳳凰臺上憶吹簫·香冷金猊》中所寫的“香冷金猊,被翻紅浪,起來慵自梳頭。任寶奩塵滿,日上簾鉤。”
司馬遷在《報任安書》中說:“士為知己者死,女為悅己者容。”通過描寫女子的幽獨、慵懶,是古代男性文人自我表達的重要方式。晚唐杜荀鶴有一首《春宮怨》:
早被嬋娟誤,欲妝臨鏡慵。承恩不在貌,教妾若為容。風暖鳥聲碎,日高花影重。年年越溪女,相憶采芙蓉。
杜荀鶴早有才名,屢試不第,后以詩謁朱溫,受薦于禮部,以世亂而隱居。這首《春宮怨》寄托了杜荀鶴在仕途上的失意。宮女何以會“臨鏡慵”呢?因為“承恩不在貌”。王昭君之所以多年得不到漢元帝的臨幸,就是因為遭遇了“暗箱”而不愿同流合污,不肯賄賂宮廷畫師毛延壽,毛延壽遂將王昭君畫丑,之后漢元帝將王昭君賜給呼韓邪單于,出塞和親。王昭君在后宮的遭遇,就很像中國古代文人在仕途上的經歷,一個人的才華與能力并不與他的官職相匹配,不能人人各得其所。中國古典詩詞中有數不清的“昭君”歌詠,如杜甫的“一去紫臺連朔漠,獨留青冢向黃昏”,王安石的“漢恩自淺胡恩深,人生樂在相知心”,“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,人生失意無南北”。
唐宋詞中最有名的“慵懶”書寫,是晚唐詞人溫庭筠的一首《菩薩蠻》:
小山重疊金明滅,鬢云欲度香腮雪。懶起畫峨眉,弄妝梳洗遲。
照花前后鏡,花面交相映。新帖繡羅襦,雙雙金鷓鴣。
溫庭筠,字飛卿,與李商隱齊名,人稱“溫李”,累試不第,坎坷終身,《舊唐書·本傳》說他:“士行塵雜,不修邊幅……與新進少年狂游狹斜”,精通音律,“能逐弦吹之音,為側艷之詞”,唐宣宗就很愛聽他的詞。他的詞在《花間集》中有六十六首,無論數量、質量皆居《花間集》之冠,開創了“花間”詞風。這首詞寫一個女子早上起來在閨房里面照鏡子,前照照,后照照,慵懶之極。俞平伯在《讀詞偶得》中說“弄妝梳洗遲”的“弄”字很妙,“大有千回百轉之意,愈婉愈溫厚矣”。“弄”的本義是雙手玩賞玉器,引申為把玩、欣賞。一個“弄”字寫出女子沉溺在幽獨慵懶之中,自我欣賞而無法自拔。清代學者張惠言說這首詞寫的是“感士不遇”,說“照花”四句有《離騷》“初服”之意。所謂“初服”,即屈原《離騷》所云:“進不入以離尤兮,退將復修吾初服。制芰荷以為衣兮,集芙蓉以為裳。不吾知其亦已兮,茍余情其信芳”,“謇吾法夫前修兮,非世俗之所服”。屈原的“初服”以芰荷、芙蓉制成,象征了高潔堅貞的志向、理想。屈原與溫庭筠的“退將復修吾初服”,就是《周易》中說的“遁世”,沉浸到“幽獨”中去堅持操守,也就是晏幾道詞說的“殷勤理舊狂”。
要從幽獨之境中“翻上來”,將負能量轉換為正能量
幽獨之境的慵懶、自賞,是唐宋詞人對人生苦悶的一種“寄托”。《周易》中說:“君子以獨立不懼,遁世無悶”,又說:“遁世無悶,不見是而無悶。樂則行之,憂則違之,確乎其不可拔。”“無悶”是很難企及的圣人境界,凡人總不免有一點煩悶。屈原的“離騷”就是“遁世”時的煩悶、騷愁。即使孔子也不免要發發牢騷,說一些賭氣的話,例如他說要“居九夷”,又要“乘桴浮于海”,真是苦悶啊!中原待不下去了,陸地上也待不下去了,走吧。《論語·憲問》記載孔子在衛國很煩悶,便通過擊磬以排遣:
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,曰:“有心哉!擊磬乎!”既而曰:“鄙哉!硁硁乎!莫己知也,斯己而已矣。‘深則厲,淺則揭’。”
一位挑著草筐的老人,仿佛高人隱士,他竟然聽出了擊磬聲中的苦悶情緒,并對孔子表示了一番不屑。“深則厲,淺則揭”出自《詩經·邶風·匏有苦葉》,說水深則履石過河,水淺就揭裳而走,在這里用以譏諷孔子對世事人生不識變通, 仍堅持自己那一套行不通的禮樂之道。孔子尚且如此,我們平凡人又如何沒有煩悶,沒有一些負面情緒呢?孔子認為這位老人是“高人”,因為他講出了人生在面對逆境或者不如意時應有的態度,抱怨吐槽兩句未嘗不可,但不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。
唐人李翱說:“窮愁不能無所述。”人在苦悶窮愁時,一味投入工作,不失為一種有效方法。司馬遷在《報任安書》中就開列了一大批因苦悶而勤奮著述的人: “蓋西伯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賦《離騷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國語》;孫子臏腳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韋遷蜀,世傳《呂覽》;韓非囚秦,《說難》《孤憤》;《詩》三百篇,大底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。”
通過分析解讀上述詩詞,我想表達的是,當我們沉浸在美妙的唐宋詞中時,需要讀懂它們給予我們當代人的另一種啟示:在幽獨、慵懶之中自我欣賞、自我確信、自我堅持,是排遣人生寂寞苦悶的有效方法,是轉換負能量為正能量的一種人生境界。哲學家牟宗三曾說:“成就真實之人生必翻上來不可。”就是說要從幽獨之境中“翻上來”,“翻上來”是超越,而要“翻上來”必須先“沉下去”,沉入幽獨。沒有幽獨,人生總是飄浮而不能沉淀。在“獨”的狀態下,往往更能看清自己,也更能檢驗自己,所以會有“慎獨”之說。這是個人修養的一種體現。古時女子在閨中照鏡,我們今天也需要時常直面自我,與自己的心靈對話,在幽獨中暫且放慢一下生活的節奏,讓生命之船短暫停泊,打理一下受損的風帆,然后再準備揚帆,開始人生新的征程。
(本文刊發前,作者在原講稿基礎上作了修改。)
【思想者小傳】
韓立平,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、碩士生導師,中國詩詞學會理事、上海書法家協會會員、上海作家協會會員。研究方向主要為唐宋詩學、詞學、書學等,出版了《南宋中興詩風演進研究》《周易譯注》《新譯陸游詩文選》《唐代試律詩》等著作,多篇學術論文發表于《文學遺產》《北京大學學報》等刊物。(作者照片由上海市社聯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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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編輯:李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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